「這茶妳買的?我告訴妳啊,別特地去買,我這也很多。」
「朋友送的。好喝嗎?」
「什麼朋友?」
「就朋友。」
姥姥眼睛清亮地看著我,唇角的笑痕,像一輩子那樣的深,那樣的驚心動魄。
「有不錯的朋友,就帶回家看看,讓妳媽安個心。現在跟以前不一樣,大家吃頓飯也沒什麼。」
「嗯。」
「講到這就沒話了?妳媽說上次問了妳幾句,妳就生氣?」
「我沒生氣。」
「妳媽也是關心嘛,給妳把屎把尿的帶大,送妳上學讀書,長大了,問妳幾句都不行。妳嬸婆阿姨他們問起妳,要妳媽說不知道嗎?」
(哼!做什麼給他們交代!)
「唉,小孩子長大了,什麼事都有自己的想法,大家也是知道妳性子倔,不能逼的,不敢講妳,妳又什麼都不說,有什麼事怎麼辦?」
「我能有什麼事!」
「妳看,才說又衝起來!性子別那麼烈!」
我無言以對了,姥姥卻興致高昂,旁徵博引小舅舅、大表姊、若干未曾嫁娶親友的生平,又是開釋,又是證明。
姥姥,這些真實故事向來是妳的家族記憶,也是妳能隨意竄奪增刪條目的章回小說,妳一直像個活現的說書人,角色的語氣、動作、對白,有肉有靈。以前我好愛聽的,當是刺探密史,隨著齒冷,應著心酸,但是漸漸地,我不那樣投入了。
姥姥,我長大了些,我已經能不在乎他們怎麼看,也能平心看待上一代的恩怨,我不再牽罪記恨,不再揚頷睨人,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與耳朵,就好像人生不管怎麼演,都不脫那些恩恩愛愛、怨怨仇仇的橋段,它們給人蒙眼摀耳,中場也是任憑人張牙舞爪,也得死在一張榻子上,結局呢?不過是入了塔,每年清明掃墓聚餐時,有人拍拍頭骨的塵埃,再拿出來當話本,供席間回味嗑牙。
姥姥,妳覺得人的骨頭,真值幾兩重?袁天罡的秤骨歌,又是真的嗎?我會有一段晚年嗎?為什麼,我覺得我的一生似乎已經演完了?
「那個送茶的人,若不好就換一個,沒關係的。妳堂姐堂哥他們,還不是換了幾次才結婚?姥姥沒什麼東西能留給妳,如果妳這輩子不打算嫁,就得有屋有錢在身邊。妳要記著,女人沒有男人孩子不會死,但是沒有自己握著的錢,誰都能來逼死妳。」
姥姥這麼說的時候,我無法應話。她低頭、捧杯、喫茶的模樣,就是一把歲月的軟刀子,架著我、哽著我,逼我看:血淋淋的遲暮。
姥姥,我明白在你們眼中,我像是混日子,可我也想過的,越深想,越似被鬼魂纏身般的畏怕。我不怕老來孤獨守淒涼,就如妳守了半生寡,能有一段夕陽下踩浪牽手的回憶,也夠教人撐著活,我怕的是,我一身無能,怎麼還敢揮霍勇氣去背逆世道?我怕的是,因著我的任性,不過是一再對人虧欠深重。我怕的是,那樹海搖擺在風中,就像能哄人跳舞的浪花。
姥姥,我怕的,其實是我自己。
姥姥,妳告訴我:「孩子,人生便是這樣的啊!」好不好?因為我想起有個男人唱過:種種恩恩愛愛,不可多得的美麗但無常,怎麼可設想?
姥姥,妳對我笑,抱抱我,安慰我,好不好?
因為,我覺得心碎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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